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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阅读 | 林小英、陆一:教师的志业承诺与教学评价的异化

林小英 陆一 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 2021-04-21

编者按

6月11日(周四)上午10时,文研院第五期“云端论坛”——“素质教育的迷思:跨越概念之争与实践鸿沟”将以线上直播方式进行,北京大学教育学院林小英老师、北京师范大学教师教育研究所宋萑老师、复旦大学高等教育研究所陆一老师将从不同的视角辨析素质教育改革中的问题,从概念之争和实践鸿沟等方面展开讨论。为构建这一讨论的相关语境,我们在此推送“教师的志业承诺与教学评价的异化”一文,节选自林小英、陆一两位所撰写的《分层与自主:重整中国基础教育事业评价体系的纵横逻辑》的第三部分,原文刊于《全球教育展望》2020年第三期。标题为编者所加。


两位作者主张,从纵向看,中国基础教育事业需要区分教育、管理、行政、政治四者的层级,并在分层系统中给予教师、校长、局长、部长应有的尊重。从横向来看,重整教育事业的评价体系,需要还原四种被评价主体的自主性,让他们真正处于自己应有的话语体系之中,教师负责教书育人,校长负责学校管理,政府负责教育行政,国家负责意识形态。如何从深度嵌入到国家和社会之中的教育事业自身的内在本质和结构特征入手来重整分层和自主的教育评价的纵横逻辑,需要回归到“好的教育”应该指向的“美好生活”和“美好社会”两个根本的政治哲学的问题,教育评价也应当以此为自身最本质的内在质询。


教师的志业承诺与教学评价的异化

文 | 林小英、陆一


01

教师职业的自主性

教师是教育事业的基点、核心和关键,如果我们将教育事业放在行政逻辑中考查就会发现,与此地位不相匹配的是,教师处于教育行政系统的最下层、最末端。为了提高教师的工资待遇,呼吁将教师等同于公务员,这是将教师放在政府的行政系统的范畴;为了提高教师的社会地位,呼吁全社会尊师重教,这是将教师放在社会的德性系统的范畴。这些措施可能都有一定的作用,但这不是教育系统可以单独解决的问题,更不是首要的问题。教师当然是集体概念,但首先是个体概念。教师必须被理解为一个个独立的个体,他们进入教育领域,首先是个人的职业选择,意味着接受了“教师”作为一个普通职业的要求。他们是教育事业体系中唯一每天与学生直接接触的主体,是所有教书育人活动的担纲者。


在基础教育领域推行“中国学生的核心素养”后,教师的工作更加指向学科教育,有研究者认为教师为此需要做到以下六个方面:建立学科素养目标体系;把深度学习设计出来,让真实学习真正发生;采用大单元备课,提升教学设计的站位;将教材内容进行教学化处理,以实现教学内容的有趣、有用、有意义;探索与新目标匹配的学科典型学习方式;实施教学评一致的教学,让核心素养“落地”。可见,教师的工作性质与教育行政和管理部门的工作性质完全不同,他们应该享有一套独立的评价体系。只有理解核心素养的实质内涵,厘清教育评价的价值逻辑,才能有效地发挥评价的本体功能。


当前,不论学术理论还是决策过程都注重教师专业发展问题,而真正意义上的教师专业化不仅需要教师专精于他们的教材、谙熟教学方法,还要求他们有专业自主权,可以在他们的工作中自主决策,应对个别的和多变的环境。学校要考虑的是装备实现素质教育的要素,教师需要的是获得充分运用这些要素的权力。在教育评价纠结于用哪些细化指标可以甄别出孰优孰劣时,实际上在每一所学校里,人们对于谁是优秀教师的评价自有公论。他们从教师的实际教学经验和自己的判断,而不是通过教师年度绩效考核分数来判断一名教师。没有哪种正式的考试可以完全测评一个教师是否具备胜任其工作的潜力。同样的道理,不可能有哪种从上至下的纪律规范可以将质量低下的教师改造成优秀的教师。如果在此基础上施以奖惩措施,则会起到相反的作用。处于科层制底端的教师其实无需考虑测评问题,他们在学校日常工作、生活中就可以解决遇到的困难。


当然,高层管理人员必须考虑如何测评,这也是整个科层制组织结构都面临的问题,因为高层管理人员总是要尽力控制那些处于低层的人。有研究者在我国各类对教师考评的研究描述和资料中找到一些共同的关键词,梳理和归纳出六类带有共性的考评观,其中第一类是“管控型考评观”,考评的内容包括学生的行为和纪律、教师和学校的绩效,考评的方法主要是学生表现的量化记录和终结测验,认为考评的目的就是要对学生、教师和学校进行管理和控制。这种“外在管治”式的评价问题在于“社会公众和相当一部分行政领导还在照搬工业生产的管理模式,即将学校当成工厂,学生当成原材料和产品,把教育的过程等同于物质生产的过程。把生产上的质量管理、绩效管理、目标责任、末位淘汰等,都照搬到教育管理上来,违反了教育和人的培养规律,也给学校、教师和学生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在这样的情况下,许多学校和教师只好违背自己的良知,做与自己的主观愿望相悖的事情”。



02

教师评价的话语体系:教书育人的志业承诺

教师作为众多职业中的一种,往往被赋予了崇高的道德色彩,因其直接教化未成年人而被公众寄予厚望,世间很少有其他任何一种职业可以与之相提并论。教师队伍的整体质量如何,往往与国家的希望密切相关。然而,在现实中教师却经常被比拟成公司职员,将绩效工资作为经济性的工具主义刺激,试图调整教师对教书育人工作的投入程度和情绪状态。实施绩效工资的初衷是通过对工作业绩好的教师给予更高的报酬来激励全体教师的工作效率,从而实现学校工作效率的提高。然而,在具体实施过程中,却遭到大多数老师的质疑,因其实际效果和其设计出发点大相径庭,不但没有起到激励教师积极性的作用,反而加剧了教师和管理人员的矛盾,影响了一线教师的工作积极性。因此评价教师的话语体系就不应该是行政的、市场的那一套,而应当是一套自主的教书育人的话语体系。我们经常看到,当政府对教师许以金钱奖励时并未起到预期的作用,而教师们也从不承认自己是冲着经济激励而投入教书育人工作的,更不用说学校时常简单粗暴地采用市场逻辑,把教师当销售员而许下的“销售奖励”了。


电影《死亡诗社》教师基汀带着学生们读诗


在当下的消费主义时代,不少学生家长自比为消费者,手握客户投诉权,将教师视为公司的销售代表,更是恶化了师生关系,加剧了学校与家长之间的不信任感。家校之间如何良性互动?直至教育行政部门提出要开展家长教育,开设家长学校,开发家长课程,才将学校与家长之间的关系难题彻底公开化并意图制度性地解决之。为了解决学校教育的问题,公共教育的衍生面越来越大。动用行政权威手段解决问题成为政府惯常的政策工具。然而,最了解学生和家长状态的教师,其教学自主权和专长却被忽略,既不被承认为一种特殊的评价要素,也不被当做一种能切实解决教育问题的工具,而是被当做问题本身。


过去十多年来,从中央到地方都推出过免费师范生政策、农村教师补偿计划以及各种提升教师质量的政策,希望全社会有更多的人愿意从教、终身从教,然而教师的整体素质和教育教学工作质量并不被广大公众认可,也缺乏坚实的数据来支持政策的积极效果。经常有人重提将教师纳入公务员轨道、推行教育公务员制的政策建议,这是组织制度管理层面上的话题,但不论将教师归属为何种制度范畴,教师,首先是一个专业范畴或者志业召唤。尊重职业的本质特征,是评价教师的基本前提。


因此,我们需要重新确认教师这个职业的性质和教师工作场域的特征。首先,一个人选择做教师,是一种个人的职业选择。职业不仅仅是谋生的饭碗,还是一个人对自身价值的确认。其次,当一个人选择去当一个教师的时候,就应该被给予这样一种信任:他/她对做教师这一行有着价值追求,他/她认同教师工作的基本价值和伦理要求,金钱的刺激不是他/她选择做教师的全部理由。因此,教师的劳动就不仅仅是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结合,更是一种非常特殊的劳动类型:情感劳动。这就意味着在评价教师时,需要考虑教师的个人投入的两项指标:一是人力资源意义上的知识和技能投入,一是伦理价值意义上的德行和情感投入。



03

教师评价的投入和产出指标

按照《教师法》和国家课程方案的要求,一个合格的教师必须是一个全面发展的工作者,既能做好教学工作,又能做好教育工作;既能教好国家课程,又能开发校本课程;既能做好教育教学工作,也能做好与教育教学相关的研究工作;既能通过不断总结教育教学经验实现自身的发展,也能与同伴交流与分享经验,实现共同发展;既能做好研究性学习的指导,也能做好学生社团活动的指导等。有研究者给出某学年度某学校教师考核评价的赋分标准:思想品德20分,教学工作30分,教育工作20分,教科研工作15分,工作量15分,总共100分。但是现实中的很多教师往往只停留在教好国家课程、做好班主任的层面,鲜少关注甚至完全屏蔽其他工作要求。这种不符合现实的产出指标逼着一线教师绞尽脑汁地填写假数据。


教师工作除了是个人的独立劳动,也是集体的团队劳动。任何学生的成长都不是某一个教师独立支撑起来的。现行的职称晋升制度和评优评先活动,尤其是特级教师的示范效应和榜样力量,确实对整体的教师队伍发挥了普遍的激励作用。然而,如果我们认同教师工作的团队性质,那么也一定能看到这些制度对教师团队的凝聚力所起的反向离散作用。现行的以个人为单位的绩效考核和绩效工资制,使得每个教师越来越像一座孤岛,需要独立去面对一群差异化、多元化的学生,这就制造了一对稳定的矛盾关系。有些国家,如日本,禁止教师以个人名义参加社会活动或出席学术会议,这种规定的内在理由就在于,任何一个学生的成功都是前后相继的教育中诸多老师共同合力的结果,相比个别教师在社会上的盛誉,团队在学校内的日常合作更为重要,也更需要制度的精心维护。因此,教师需要回到团队中去,在大教学论时代的班级授课制中找到真正的归属感,涵养合宜的团队精神,这样才能代表国家教化的终端力量,用统整的、正面的能量对下一代施加良好的影响。这就要求在评价教师时,除了个人投入的指标,还需要纳入团队维度上的两项指标:在团队中的教龄等级(可以用“资历”来指代)和支持他人的水平(如在教研组或年级组中的付出)。教师不仅要“学会劳动”,更要“学会忠诚”,忠诚于自己所教授的学科、学生,忠诚于自己所在的教研团队和学校,这都是教师对教育事业忠诚度的基本指标。


教师是直接与学生——教育事业体系中最核心的利益相关者——接触的,学生的成就和素养是教师工作乃至教育事业产出的最重要、最明显的指标,也是最不同于其他职业的从业人员的产出指标。在这方面,我国已有成熟而丰富的经验,即将学生的学业成就作为评价指标。但在取消小升初考试、禁止对学生成绩公开排名等举措施行以后,学生的学业成就指标只是不面向学生和家长公布,实际上隐而不彰,变为地下操作。这一方面说明这种指标的指示作用依然强劲,另一方面迫使对教师产出的测量偏向其他更具“表演性”的指标。因此,接纳学生学业成就指标的合理性及其长久被应用的本土民情诉求,是教育事业评价中非常重要的基本指标。有研究者提出,教师的非教学任务非常繁重,要完成各级各类检查,参与临时交办的非教学类任务,完成各类网上学习,参与各级各类会议培训。这些非教学任务成为占用教师时间的四大因素,而其根源在于行政部门权力的过度使用,这也是在弃用或暗藏学生学业成就指标后,将各种与教学不相关的行为表现纳入考核范围的黔驴技穷的表现。


虽然学生成就可以表示为学生能力、家庭背景、同学影响、学校资源和学校组织的因变量,但教育主要发生在课堂上,一所优质学校要获得最终的成功也需要在课堂上实现。每个教师在课堂教学上的努力,首先要面对两个前提:学生的家庭背景和学生的起始成就。这两点会影响教师的课堂教学效果,但后者却不可能反过来影响前者。这些都是教师在所有教学环节中需要细致处理的问题,而这决不是学校管理者和政府行政官员从外部可以考查到的。


我国第八次课程改革(简称“新课改”)引入了很多建构主义的课堂表现指标,如小组合作学习、探究式教学法、参与式教学等,使教师的课堂“表演”得很好看,但这些表现既不是教师的投入指标,也不是产出指标,只是教学过程中的过程性变量,成为教师面向外来专家、评估者、检查者的表现形式。其实,当我们把教师的教学过程分为投入和产出两端时,就可以清晰地区分何为教师的真正投入,何为教师的真正产出。而在这两端之间,则是教师的教学自主。教师的专业发展,应该从这个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孕育和涵养出来。


为了减缓个体教师在追赶学生分数中的竞争效应,学业成就指标也需要考虑学生群体维度:拔尖和托底。当前对教师的考核一般注重学生的卓越数量,强调创新拔尖人才的培养,比拼考上优质的、重点的更高一级学校的学生数量,这也是在公众中相当有说服力的指标。然而,基础教育是一个国家才智资源最重要的养育阶段,它要负责托起整个国家的基本人力资源的底部。大量学生在接受完基础教育后就结束了一生中所有的正式教育。因此,教师的产出考核指标还应该包括对处于学业成就末端层次的学生的负责,为所有学生都成为合格的公民和劳动者打下必要的基础。可以推测,如果教师及其群体能够同时关注“拔尖”和“托底”指标,会在某种程度上为“黄庄现象”降温。



04

教师评价的核心问题

今天层出不穷的各种名师工作室在凸显其示范和辐射效应的同时,也使得教师团队分化,一些教师扬名立万,而另一些教师冷眼旁观;表扬了一个人的同时,也羞辱了大多数人。在绩效考核的措施之下,每个教师的责任田越来越清晰,一个完整的学生所需要的完整的教育,被碎片化地分散在不同年级、不同科目、不同时间段的教师身上,没有人能用整全的眼光真正去了解每一个学生。一个班级的学生应该被一群教师精心地、协作式地进行教育,而不是“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举个典型的例子,“减负三十条”规定,三至六年级家庭作业不超过60分钟,初中家庭作业不超过90分钟……这种量化规定,如何执行?每个教师只负责教授一门科目,只负责布置一科作业,作业的总量谁来掌握、谁来控制?各科作业的总量,只有汇总到学生头上才清楚。现行的分科教学、绩效考核、奖优罚劣的措施组合到一起,都是以教师个体作为评量单位,没有人能对学生作业总量进行控制就是必然的了。


电影《放牛班的春天》中马修老师和他的学生们


一个人选择当教师,当然是一种普通的职业选择,然而进一步的必然要求就是:教师职业也是一种志业承诺,是一种类似天命的感召。只有这样,基础教育阶段的教师才能真正有资格作为一个国家的教化力量的代表,在集体协作的团队中对未成年人施加正面影响。这就是教师职业独特的内在要求。由此,教师面对的评价问题是:


第一,教师及其群体在与“教书”相关的知识技能上的投入如何?

第二,教师及其群体在“育人”方面的德行和情感表现如何?

第三,教师及其群体对学生的学业成就的支持效果如何?


在教育事业评价的纵向体系中,教师评价是分层评价中最基础性的一环。从横向来看,应该将教师职业作为每一个教师个人的自主性的职业选择,德才兼备是其必不可少的投入指标;教书育人工作的特殊性还要求我们把教师的工作投入和产出放在团队中考查,教师在群体中的教龄和年资水平是其对教育事业忠诚度的重要表现;教师是整个教育事业中唯一每天直接与学生接触的人,他们的工作产出最重要的指标就是学生的学业成就。考虑到学生群体的多样化和教育资源的不均衡现状,学生的学业成就指标必须同时关注拔尖和托底这一连续统一体的两端。这并不是简单的“唯分数论”,而是在认可分数对于教学效果具有重要指针作用的前提下进行的系统性纠偏,从而维持教育教学系统必要的均衡。破除“唯分数”论,不能走向另一个极端:不谈分数。学生应该在一所学校的教师团体的持久关注中得到与所处情境相宜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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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黄秋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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